作者｜云凡 苏霍伊
编辑｜王博
“我完全不用ChatGPT。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与人交谈，或者发邮件。ChatGPT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术，它将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会使用它。”
今年7月，图灵奖得主约翰·霍普克罗夫特（John Hopcroft）在接受上海市科学技术委员会的采访时说道。
尽管他获得图灵奖已是将近40年前，尽管他今年已经是85岁高龄，但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计算机科学家之一，“不用ChatGPT”依然是一个让人觉得有些意外的事情。
让人觉得意外的还有他的成长经历。
小时候，霍普克罗夫特的家庭条件非常一般，他的父母甚至高中都没有毕业。不过幸运的是，他的父母感情很好，并希望他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回顾自己的成长经历时曾说，来自家庭的关爱、稳定的环境有利于孩童的大脑发育，自己之后的成功大部分要归功于此。
霍普克罗夫特从大学本科到博士学习的专业都是电气工程，对计算机科学并没有太多知识储备，他原打算毕业后去美国西海岸的一所大学执教电气工程方面的课程，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的导师推荐他去了普林斯顿大学当时正在筹建的数字系统实验室，这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1986年，国际计算机协会（ACM）将图灵奖授予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和他的学生罗伯特·塔扬（Robert Tarjan），以表彰他们在算法和数据结构的设计和分析方面作出的基础性贡献。
如今，霍普克罗夫特是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北京大学客座讲席教授、前沿计算研究中心主任，上海交通大学约翰·霍普克罗夫特计算机科学中心主任。
霍普克罗夫特自己是教育的受益者，所以他也把相当多的精力倾注在了教育上。他拥有超过50年的教学经验，创立了理论计算机科学研究学科，并撰写了《算法设计与分析》《形式语言及其与自动机的关系》等经典教材。
自1986年霍普克罗夫特在研讨会上特别介绍吴文俊提出的代数几何新方法以来，他就与众多中国高校和学者结缘。尤其是近十多年，他一直致力于发展中国的计算机学科教育。2017年，他在北京大学主持建设了前沿计算研究中心并开设首届“图灵班”，按照国际前沿的计算机专业课程体系，亲自指导图灵班的培养方案设计并讲授专业课程。
他常说：“中国就像我的家。”
近期，霍普克罗夫特参加了在苏州举办的2024全球人工智能应用产品博览会，这场大会集聚了全球近50位知名院士、学者以及近300位行业专家参加。霍普克罗夫特作为特邀嘉宾，在主论坛上发表了《AI for Education》主题演讲。
霍普克罗夫特在全球智博会演讲，图片来源于现场大会期间，「甲子苏州」对霍普克罗夫特进行了专访，与这位图灵奖得主聊了一系列问题，涵盖教育、机遇、AI和区域发展等方面。
这一次，霍普克罗夫特没有直接回答有关ChatGPT的问题，但他强调：“对于想要跟上时代的人来说，我的建议是不仅要对技术本身感兴趣，还要理解技术背后的商业模式和市场趋势。”
本文，「甲子苏州」对话约翰·霍普克罗夫特。
1.谈教育：中国的教育体系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甲子苏州：您一方面是图灵奖获得者，是一位研究者；另一方面也是多所大学的教授，是一位教育家。为什么您对教育倾注了这么多的精力？又为何与中国结缘？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在我小学和中学阶段，有幸邂逅了几位优秀的老师（编者注：霍普克罗夫特印象最深的一位高中老师是教代数的，同时也是一位足球教练，可以说，他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也立志成为教育工作者。
最初我的职业规划是在一所小型大学任教。但一系列偶然的机会让我在斯坦福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并最终在普林斯顿大学拿到了教职。我发现自己不仅需要教学，还要进行研究，而我对研究也充满热情。
随着时间推移，我越发渴望做一些对世界有意义、有影响的事。我曾努力改善其他国家的教育，但效果有限。来到中国后，我发现教育在这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让我有机会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我不是在这里“工作”，而是在追求热爱的事业。
我告诉学生们，成功就要找到你热爱并专注的事。机械地上班可能无所作为，但做你喜欢的事，不只能升职加薪，更会让你乐在其中。
甲子苏州：您曾提到，AI能够简化某些教学任务，但无法取代教师。在您看来，人工智能在教育领域的最佳应用场景包括哪些？如何实现人工智能与教育的深度融合？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我认为AI最重要的应用之一是课堂智能助手，它可以记录教师授课的过程和观察学生的课堂状态。授课结束后，它能够为教师提供精准反馈，帮助教师进行改进。
举个例子，有一次我去听课，开始时学生都很专注，但30分钟后，一半学生开始分心。这是因为老师刚刚讲解了一个数学定理，而学生可能没有理解。我向这位老师反映了这一情况，她意识到需要更直观地解释定理的意义和应用。
我一共旁听了这位老师的三堂课，通过反馈，她的教学方法得到了改进，教学质量得到提升。我认为，AI系统也能提供类似帮助，包括生成作业题目、批改作业，标记出学生在理解上的难点，再解释误解的原因。
学生的表现不佳往往是因为对概念理解不足，AI系统能够识别并帮助教师解决这些问题。但AI无法取代老师，因为老师的核心价值在于对学生的关心，这是人工智能难以实现的。
甲子苏州：那您个人是怎样的风格？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我通常会保持办公室大门敞开，这样会更方便师生互动，AI教学的互动性很难做到这点。未来难以预测，前两次是黑板和印刷机带来的教育变革，AI是否能成为第三个尚不确定。
教育正从依赖书籍转向数字化资源，免费向所有人开放，改变了以往的版权和付费机制。我也放弃了最近一本书的版权，并与出版商协商发布免费数字版本，希望可以让更多人从中受益。世界在不断变化，人们需要认识到这一点。
甲子苏州：您写的教材已是经典之作，而世界在不断变化，AI原生时代计算机科学的教育方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计算机科学变化迅速，教材版本更新频繁，所以我们需寻找快速提升教育的方法。出版书籍周期长，不适应当前需求。
在快速发展的领域如大语言模型，我们应及时为教师提供最新材料（编者注：在国内的一些大学已经出现了快速迭代教参而非教材的策略），以便他们能将新概念融入教学，让学生跟随领域发展同步学习。不同于物理和化学，计算机科学需要灵活适应技术变革。
长远来看，学生实际工作中很少直接应用学校所学的技术，但他们学到的软技能，如解决问题和持续学习的能力，才是教育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教师在传授知识的同时，也在无形中培养了这些技能。
甲子苏州：您和很多中国高校都有合作，在合作过程中，有什么观察？下一步有什么规划？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顶尖大学的学生很多会去美国或欧洲攻读博士学位，学习的材料往往偏向理论。而排名较低的大学则更注重教育学生以适应工业界的工作，他们需要更多应用型的教学材料。
下一学期，我们计划与各省排名较低大学的100名教师合作，调整教学材料以满足他们的需求。这些大学中也有才华横溢的教师，只要他们获得合适的内容和教学上的帮助，所有这些大学的教育质量都能得到提升。希望未来学生会选择在家乡的大学接受教育，而不是都涌向顶尖的大学。
这种变化可能会减轻高中的压力，因为目前它们是根据学生在高考中的表现来评估的，这不是全面的评估标准。未来高考不会取消，但其作为唯一录取标准的地位可能会改变。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但我相信在五到六年内，中国的教育体系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2.谈机遇：审慎地把握那些激发热情的机遇
甲子苏州：您在中国任教多年，也接触了很多学生，您对他们有什么印象？您经常会对学生们说什么？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我认为学生需要时间去探索自己的兴趣，弄清楚真正喜欢什么。老师的职责是帮助学生了解自己的兴趣，引导他们选择有助于自己未来规划的课程。曾有中国学生问我“如何发现自己的兴趣”，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最了解个人喜好的只能是自己。
这个情况在我与世界各地的学生交流中发现是普遍存在的，很多学生也不清楚自己的兴趣。我一直试图告诉学生，人生只有一次，一定不要虚度。你们应该享受生活，每天醒来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充满动力，这样才能真正地成功。
我曾向多位诺贝尔奖得主询问他们成功的秘诀。他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没有特定策略”，但他们的做法是：如果有令人兴奋的机会出现，就会抓住它。如果事情并不令人兴奋，那就忽略它。
这其实就是他们的策略：审慎地把握那些激发热情的机遇，而对那些平庸的机会则不予理会。
甲子苏州：有哪些让您觉得兴奋的机会吗？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我本科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西雅图大学继续深造，我可以享受来自家庭的经济支持，不必担心食物、睡觉地点或任何财务问题。但当时系主任推荐我申请斯坦福大学，幸运的是，我被录取了并获得全额奖学金。我想，那有1000英里远，如果我去那里，我必须在经济上独立，我会和我的父母分开。这有一些风险，但听起来很令人兴奋，去斯坦福大学读书的决定改变了我的人生。
三年后，当我获得博士学位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我经过导师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并示意我进来，原来我的导师正在和普林斯顿的老师讨论计算机科学的重要性，并提议开设相关课程。我是一名电气工程师，但导师认为我除了编码之外，至少应该有一门关于计算的课程。所以他和我交谈，邀请我回来面试，然后给了我一份工作机会。
当时我刚刚结婚，我和妻子不得不搬到三千英里之外，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这个决定虽然充满风险，但能够在世界顶尖大学教书让人感到非常幸福。最终我去了普林斯顿大学，这再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
所以，如果你遇到令人兴奋的机会，即使它们有风险，也要不顾一切地抓住。
3.谈AI：要理解技术背后的商业模式和市场趋势
甲子苏州：您培养了很多人才，比如您的学生罗伯特·塔扬就和您一起获得了图灵奖，但人才也要面临就业。现在社会上也会有一些担忧，认为AI可能会取代人类工作，导致失业。您认为AI会带来失业还是会带来新的工作机会？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新工作的产生非常重要。
但如果回顾200年前，工作这个概念其实并不存在，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概念，而且不一定会一直存在。随着自动化的发展，我们可能会达到一个状态，即只需要5%的人口就能生产出我们所需的所有商品和服务。这引发了稳定性的问题：如果95%的人口无所事事，将会发生什么？
因此，重要的是教育，拓宽这部分人的兴趣范围，激发他们对音乐、表演、旅行或烹饪等的兴趣变得非常重要。未来的生活可能需要有其他的追求，因为人们可能不再有工作，生活将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甲子苏州：现在科技行业和您当时获得图灵奖时，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AI已经被应用于多个领域，包括农业、医学、生物学和制造业，这是一个变化。我在读博期间曾试图弄清是什么让AI变得如此重要，由于数据资源和计算能力不足，我未能得出结论。
但现在，情况已经截然不同，数据是可用的，计算能力也是巨大的。
另外，“摩尔定律”的失效和量子计算的发展也是非常大的变化。
甲子苏州：您目前在人工智能领域主要的担忧是什么？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AI领域的每项新技术都有利有弊。以驾驶汽车为例，若无规范，会导致众多伤亡，但在法律规范下已形成完整的交通体系。人工智能也同样可通过法律的规范来降低风险，任何一项新技术的发展都是如此。
甲子苏州：您本人如何保持对新技术和未来趋势的洞察力？对于那些希望紧跟时代步伐的人来说，您有何建议？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我对技术的具体运作细节不深究，但会探索其功能，这足以让我理解技术的发展及其原因。如果我要深入教授人工智能课程，那么我需要学习更多。对于想要跟上时代的人来说，我的建议是不仅要对技术本身感兴趣，还要理解技术背后的商业模式和市场趋势。
甲子苏州：这几年不少人投身AI创业大潮，您怎么看？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对于想要创业的人来说，首先要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热爱创业过程，其次需要有更宽广的视野。以搜索引擎为例，许多公司都尝试过，但只有谷歌成功了，因为它找到了通过广告盈利的方法。
所以创业者需要的不仅是技术，还有如何将技术转化为可持续业务的策略。从他人那里获取建议和经验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单纯的技术优势并不能保证成功。
4.谈区域发展：苏州将为推动中国AI的发展注入新动力
甲子苏州：我们一直在观察苏州科技产业，苏州作为“中国制造”的代表，已经率先将很多AI场景与技术结合了起来。您对苏州科技产业发展有什么建议？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在当今商业发展中，有两个非常重要又略有不同的因素。
第一，要引入很多业务各异的公司，这也是硅谷成功的典型模式。硅谷先是汇聚了数百家企业，然后又吸引了相关业务公司的前来，形成强大的商业聚集区。这种模式证明一旦有足够多的企业基础，整个区域的发展就会加速。
第二，要引入大量人才，企业需要吸引和聘用人才才能持续增长和创新。
提到人才，就离不开提升教育质量。南京大学和苏州大学等顶尖高校已经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了，但问题在于，这些大学并不能覆盖全部学生。我了解到，江苏省目前共有172高校，这一数量在国内位居前列。所以重点在于如何集中力量提升这172所高校的教育质量，它们未来能为苏州乃至世界输送源源不断的人才。
甲子苏州：苏州正在建设人工智能示范区，力图成为全球“AI+”的示范高地。请您展望一下苏州未来的发展？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苏州以繁荣而著称，打造人工智能示范区，这将为推动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注入新动力。
三四十年前，我曾十分喜欢香港。我会乘坐天星小轮去维多利亚港，再乘坐电车四处游览。但现在香港过于拥挤，失去了往日的闲适。尽管城市中的工作机会很多，但人口也很庞大。如何为居民创造宜居的环境是我们该思考的问题，因为高薪工作也未必能带来愉快的生活。
我注意到许多年轻夫妇有了孩子后因为工作的忙碌，不得不让自己的父母帮忙照顾孩子。但其实，有很多研究表明，孩子生命的前三年将决定他们的职业生涯，他们三十年后的成功与否取决于他们是否有一个好的前三年，所以父母的陪伴、教育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将提高教育水平作为优先事项之一，他们相信人才是国家未来的关键，而不是黄金、石油之类的资源。顶尖的国家将是那些在教育方面做得好的国家。所以，我认为这不会花费很长时间，因为中国政府愿意投入资源，这也是我喜欢中国的原因之一，我能够参与这些（教育）项目。这是一件让我感到非常兴奋的事情，因为我想在世界上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这是一个在其他国家所没有的机会。
通过提升师资，中国将会大幅提升教育水平，这是一项艰巨但必要的任务。苏州也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产业科技创新高地。
（封面图来源于受访者）
